以龙化字
“龙”,只存在于神话幻想之中。史书中所记载的符瑞,也并不完全是真实的。它们或是道听途说、杜撰而来的故事,或是在某些稀奇玩意儿上附会一层吉祥解释,再不然干脆就像武周弄臣所做的那样——假冒伪劣。当寻求心理慰藉与精神寄托的人们开始意识到现实和理想之间距离,便有人放弃了等候虚无缥缈的“神谕”,转而互相送上美好的祝福和祈愿。于是,传说中的吉瑞兽走出巫祝的神坛、帝王的宫殿和史官的笔尖,走上民间的绣花、剪纸和其他艺术作品里。而镌刻在石头龟甲上的“天命”,也成为了通俗喜庆的吉祥话和“彩头”。在浙江的土地上,就有两条特别的“龙”,它将代表“天意”的龙,与口口相传的吉祥话融合在了一起,从而创造出一种奇妙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威风的锣钹鼓点声响了起来,饰以团花五彩,雍容华贵的龙灯缓缓游入场中。它们先昂首拜天、再低头拜地,而后便摇头摆尾、穿梭游弋起来。只见昏暗的天色里,璀璨斑斓的游龙忽而追逐嬉戏,忽而转洞盘山,引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喝彩。
鼓声越敲越急,当舞到酣畅之时,龙却忽然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天下太平”这四个大字。再细看,字竟是由龙身拼成的,“平”字的那两点,分明就是还在微微扭动的龙头与龙尾呢。
当人群慢慢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相机闪光灯如焰火般连连亮起。可是忽然间那些字又消失在了夜色里。眼前,依旧只有活生生的游龙,若无其事地穿梭在五色彩灯中……
忽而为龙,忽而为字——这就是龙游“脱节龙”和温州“拼字龙”共同的奥妙。但是两者之间,也还是有些区别的。
龙游的脱节龙朴实颀长,头、尾与龙身之间均不相连,藕段似的清楚分明。最初的龙分九节,如今也有加长至60余米、数十人同台舞动的壮观场面。
温州的拼字龙则相对短小,因此常常数条同时出动;它通身艳丽,头部更是花团锦簇;头、尾与身间也不相连,但龙身的节与节之间用堆锦龙衣相链,若即若离。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与寻常龙等大为不同的“分段”,才使得这两条龙可以幻化出汉字中的“点、撇、捺”等不同笔划,随意组合出“天下太平”、“上元大吉”、“代天行化”等20多句吉祥话。如此一来,原本只能期盼老天爷“赐予”的符瑞之兆变成了人类的杰作,倒是颇有些“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意蕴。春秋末期的史书《左传》曾经写道:“太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因此也有一种说法,认为龙正是八卦与汉字的灵感来源。龙游和永嘉场的龙,不约而同地用神龙之躯组成古老的汉字,这是否是冥冥之中的一个回归与呼应。
遣龙为使,故友新逢
由于上世纪的那一场浩劫,脱节龙在龙游民间销声匿迹,蛰伏十多年,直到1987年被抢救性发掘整理、辅导排练。现如今重新恢复的脱节龙舞,其精华主要在于道具制作、表演套路和拼字技巧上,并且迅速成为了舞台之上、镁光灯下的宠儿。逢年过节时候,脱节龙也常在田间地头舞起,但观者感受得更多的是一种热闹喜庆的氛围,至于这条龙与当地人的缘生缘起,倒也不那么重要了。
作为民间最大的舞种,浙江本土的龙舞大约有30多类。各色龙灯虽然形式不同,但是仪式与风俗却大抵相近或有雷同。那便让我们先从拼字龙舞中去感受一下越地龙舞的乡土风俗吧。
在温州永嘉场,每一条拼字龙都是有家的。它们分别居住在210平方公里土地上的百余个村庄的百余座神庙内,是神庙正神的“宾客”和“使者”。
这些正神,往往是对江南水乡殊有贡献的“土著”。比如昵称为“石马爷”的,就是浦江一带驱魔除怪、庇佑百姓的仙人,被宋钦宗皇帝敕封为“石马圣王”。
居住在这些神仙庙宇里的拼字龙,闲暇时是不现身的。因为在过去,每条拼字龙在风光出游后,身体都会被焚烧“归天”。但是人们乐于相信龙的精魄一直存在着,或许它会好奇地打量着庙里蒲团上手握念珠、口诵经文的善男信女;或是化作一位老汉,在檐下捧一杯清茶,津津有味地看着当地人打着纸牌。
然后,在每年春节和几个当地重要节日前,龙就要开始“忙碌”了。村子里会请工匠师父赶制龙头和龙尾,龙身则可以由巧手村民自行完成。最快一个月后,一条崭新雍容的拼字龙才能重新游向人间。
不过,“整装待发”却也没有字面上这般轻巧容易。古代王公贵族出巡,前面必然有人鸣锣开道。拼字龙可是代表一方神祇出巡,自然也不能免俗。
就在拼字龙出游的前一天,会有专人手提金漆木盒,点亮写有神仙尊号或地方姓氏的灯笼,沿着既定的巡游路线进行“通知布达”。他会向拼字龙即将拜访的村庄,挨家挨户地分发诸如“石马圣王龙灯到此”的红色“龙灯帖”。这些帖子不仅提醒凡人,更需要供奉在土地爷的香炉旁。像是在说:“石马圣王的使者要来了,沿途的故交好友们,你们可有空一聚?”
在龙灯出巡的当晚,神庙里必然是沸反盈天。正殿前的香炉里首先烧起了袅袅高香,像是龙王正在朝着向庙主神仙做行前的辞别。随后,一对红底金字木质的敕令牌被高高举起,前方有灯笼如星斗,照亮它的道路。跟随着圣王或圣母的名号,由锣鼓先生、负旗童子,以及手捧香炉、神位的村民所组成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紧随其后的便是拼字龙灯。
是的,比起那些“足不出庙”的真仙正神,游弋于田间的龙使们显然与人有着更为久远的羁绊。而这种羁绊,必须追溯到龙灯与舞龙都未诞生的年代。
夏商时期,龙游与永嘉场同属越地;其后虽然有分有合,但也始终同气连枝。《汉书·地理志下》注中说,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像龙子,故不见伤害也”。因为生活在水资源充裕的环境中,越人常常需要与鱼龙共舞。为避免被水族伤害,他们就想出办法,在皮肤纹上图腾,将自己变化为龙的子孙,而龙蛇也成了越地先民的图腾之一。越人就像是龙的子孙。如果龙灯果真有灵,那么它会不会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这些一直生活在它荫庇之下的孩子呢。
生而为龙,变幻万方
摊开地图,不难发现:衢州龙游和温州永嘉场相隔200余公里。从地理角度来看,两者之间存在太多区别,怎可能催生出如此相似的龙灯舞?但再仔细观察,太多的区别之中,却也有些奇妙的联系。
金华衢州一带是浙江省内最大的盆地,深藏在浙中的连绵丘陵之中。金衢盆地的原始先民活动,甚至比宁绍平原还要早。这也许是因为:有一条河流贯通了这片沃土。它不仅连接着盆地的两个出口要道,穿过了龙游。那就是衢江。
衢江是龙游的母亲河。它和它的支流水系在盆地里冲出了一个个星罗棋布的河谷平原。这些平坦而肥沃的土地被人耕作,成为了群山之中的聚宝盆。而年复一年的春华秋实之后,奔流的衢江又托起土地慷慨的赠与,运往云与山的彼端。
与广阔的金衢盆地相比,孕育了拼字龙的温州永嘉场就小得有些微不足道了。它只有210平方公里,却包容着万化千变的景观地貌:平坦的原野上,路过的瓯江从北面将它与乐清一带隔离;西边的大罗山脉如一道绿玉屏障,与东面的大海一同拱卫着永嘉场。虽然与龙游的地理大有不同,但是这块河流与海洋共同孕育出的肥沃冲积平原,也曾经一度失去与中原的紧密联系。
而重建这种联系的“功臣”,依旧是水。
江河湖海——在永嘉场,你可以找到全水资源的这四种基本形式。自然天成的河道与人工修造的堤塘共同造就了永嘉场的三个“聚宝盆”。田地,是农耕文明朴实踏实的方式;海洋,是充满了渔获和惊喜的牧场;而当田地与海洋相遇,澄清的海水在烈日直晒下蒸发结晶,析出洁白的粗盐。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从唐朝开始,盐田就成了永嘉场的命脉。无数航船车队为了堆雪似的海盐而来,并源源不断地带来了新的风俗与眼界。
到了这里,巧合就要浮出水面了——
根据龙游当地的说法,脱节龙的诞生可以追溯到明代中期,是从江西上饶传入龙游塔石镇一带的。而古代浙盐行销四省,其中运往赣省广信(上饶)7县的食盐,大都是通过衢江水运至常山起岸,然后转陆运到江西玉山分销。这也就是说:从永嘉场的盐田到上饶的盐铺,衢江龙游是必经之地。
忽然间,脱节龙和拼字龙就像两粒珍珠,被一条丝线贯穿起来了。
当然,龙灯舞随着盐业活动传播只是一种猜测,关于缘起的追溯还能有很多种方式。但显而易见的是:在它们背后,折射出了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和交融。
在永嘉场,盐业的蓬勃带来了物质的充足,也促进了文化的交流发展。北下的官员与百姓来了,将中原的核心文化融入到越地长歌之中。
“君子尚文,小人习于机巧妙丽”——元末进士林泉生,在他的《思远楼记》中如此勾勒永嘉场的百姓群像:一群知书达理的人,民间手工业发达,善于制作构思奇妙、做工精美的作品。正是这份“机巧妙丽”间接“成全”了拼字龙的出现。
在衢州龙游,你也能够找到相似的描述。
北宋末年赵构迁都临安,数年后孔府分支南迁衢州,中原望族尾随其后,儒家文化便开始熏染这片土地。到了明清时期,龙游商帮发展为全国十大商帮之一,这些有“天涯贾客”之称的龙游人,凭借自身浙皖闽赣四省同渠的优势,行商天下,也将外来的民风民俗源源不断带回了龙游,其中就有脱节龙。一个是“走进来”,一个是“走出去”。短短六个字,却涵盖了一场场文化的交融繁衍。
脱节龙也好,拼字龙也罢,无论龙灯舞的名字是什么,它都承载着舞龙者的巧思与祝愿。它是符瑞学与吉祥话的“天人合一”,是龙向字的抽象演进;更是中原文明与海洋文明的大交融与大发展。透过璀璨的龙灯,我们看见的是舞龙之人的求新求变与自我完善。